《想念你刘音,父亲(2020-85)》(清明前重发)
父亲去逝三十年了。每到清明节,我都想起我的父亲,祭奠我的父亲。他逝世时年仅62岁,是患肺癌转移后走的。今年我己经往70上数,可父亲的音容时时出现在我眼前。
父亲的老家是山东莱州,他是1927年出生的。在他九岁那年(1936年),家里出了重大变故。我的奶奶,也就是我父亲的娘去逝了。奶奶姓杨,她死时39岁。当时说她得了痨病。在我父亲去逝后,我分析她应该也是癌症。我认为癌症有遗传基因。
奶奶死前三年就下不来炕了。整日坐在炕上咳嗽,喘不上气。为给奶奶治病,爷爷把家里的地,耕牛及马车卖了找郎中抓药给奶奶治病。结果奶奶的病没治好,家境败了。父亲的大哥刚结婚不久,因家境败落他与新婚的媳妇离开了家闯关东去了。家里就剩我爷爷,父亲及他的15岁的二哥,五岁的弟弟,不到一岁的妹妹。我爷爷是瓦工,除了种地外,还能人家盖房子,修桥补路等。二哥在家里做饭持家,父亲则抱着妹妹到处讨奶吃。村里的婶婶大娘谁见谁掉泪,解开衣襟给这苦命的妹妹喂奶。过秋后,妹妹突然高烧,父亲找我爷爷找不到,当他将妹妹抱到他的舅家时,妹妹不行了。
就这样,父亲的妹妹(也就是我唯一的姑姑)在她刚满一岁时死掉了。这是我父亲毕生的心痛。以至于他在62岁临去逝前,突然对我母亲说,”我想去看看丫丫(我姑的乳名)”,“她怎么长不大?”妹妹的影子始终留在我父亲心里。
丫丫的死,对于这个家来说,又是一个沉重打击。爷爷将丫丫用草席卷起来埋了后,在我奶奶坟上坐了一整天。晚上是我父亲的舅母将他拖回了家。说我爷爷,孩子娘不在了,你要把家顶起来,即当爹又当娘,把日子过下去,将孩子养大。
考虑到家庭这些变故,我父亲的舅托人将他送到青岛一家私人织布工厂当学徒。父亲临走前,去看看丫丫埋的地坟,只见两条野狗在扒坟。父亲撵走了野狗,回家叫来二哥,两人将丫丫扒出来,重新将妹妹用草席裹起来,将坑又深深挖了一次重新下葬。
因为父亲在这个厂子是学徒,杂活都得干。挨打受累不说,而且是只管吃住没有工钱。学了三年刚出徒,日本人来了,工厂关门了,厂主给了我父亲六块大洋,我父亲拿着钱只得回家种地。这一年我父亲十三岁。
这时候由于日本侵略,各地都组织抗日队伍。我父亲的家乡又是国民党军阀张宗昌老家。为抵抗日本侵略保卫家乡,张宗昌旧部就给家乡亲戚一些武器,组织抗日游击队。
这支游击队司令也姓张,见我父亲岁数小又在工厂学过徒,让我父亲给他当勤务兵。这个张司令招了二三百人队伍,白天搞训练晚上打麻将赌钱喝酒。我父亲就得跟着点灯熬夜。
游击队终于在莱州城附近与日本鬼子交上火了。这支国民党在民间组织的杂牌游击队根本不经打,枪一响,整支队伍作鸟兽散,一溜烟跑没影了,弄的日本鬼子没打伤一人也没抓住一个俘虏。我父亲岁数小,又是勤务兵,张司令给他两个包,一个装着麻将牌,一个装着烟枪。怕跑慢了,就丢在苞米地了,又脱掉军服,跑回家了。在家里有个显著问题就是挨饿,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,还不能吃饱。没办法村里与几个游击队同伴去找队伍归建。走到半路上又被张宗昌部戴住,全部被抓了壮丁。这一年我父亲14岁。
经过训练行军等,我父亲又一次赶上了战争。在莱阳附近伏击日本鬼子,向前冲锋时我父亲的小腿中了一枪,战争结束后被送到莱阳军人医院。这一枪是穿透伤,就是一枪俩眼,从这边打进去又从那边打出来,但没伤到骨头。住了二十多天院伤口基本见好,也能下地走动了。这时候日本鬼子突然袭击了医院,打死打伤许多伤员和医护人员。由于我父亲伤口基本瘉合,跑到苞米地藏了起来。这时候我父亲终于知道当兵是玩命的,于是在仗打完后我父亲连夜赶路走回家去。
家乡己被日本鬼子占领,到处都在抓捕抗日分子。有人向莱州日伪警察署报告我父亲是抗日分子,准备第二天抓捕时,有人在前一晩上告诉我爷爷。爷爷连夜回家给我父亲拿了几件衣服,又给了一些钱,又从亲戚邻居家要了一些吃的。我父亲连夜跑到烟台一个亲戚家。躲了半个月有帆船到大连,便乘帆船到大连了。这是1943年夏秋的事,我父亲16岁。
按本意,我父亲应到鞍山找他大哥,但这半个月我父亲带的食物吃没了,身上的钱也花光了。在大连的亲戚帮助下,我父亲在一家日本人开的织布厂找了一份职业住下。
由于我父亲曾在青岛织布工厂干过并出徒,因此在干活中日本人对我父亲很满意,当时我父亲岁数小干活快质量又好,更被日本人看重的是当织布机出毛病时他还能动手修理好。于是日本人先是让我父亲织布,后来让我父亲直接干保全,把机器图纸直接给他,让他学习。
我父亲从小没上过学,真是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“一”字。但我父亲很肯学,加上他天资聪颖,在日本鬼子投降前,学会了看图及织布机的知识。这个厂有40多台机器,各道工序机器我父亲全弄明白了。
1945年8月15日,大连解放了。先是苏联红军占领了大连,紧接我党派了许多干部来到大连接管警察局,广播电台等,并接管一些企业,成立工会组织等。在工会组织动下,我父亲参加了由共产党领导的工会,先是在本厂担任组织委员,后来在市纺织行业任组织委员。那个日本人回国了,回国前这个厂子被剥夺了。他给我父亲两捆布,一捆白布我父亲将它染黄卖给苏军了,换钱吃饭。还有一捆兰布寄回老家给我爷爷了。
苏军将这个厂子剥夺后卖给中国人。当时在厂工作的七个人凑钱合伙买下这个厂子。我父亲没钱,就没有参与。1956年公私合营,这个厂子被转为全民所有制工厂,这七个人均被定为资本家并发股息(工资之外的补贴)。其中最高的每月股息三元左右,最低的八角钱。我同学他父亲就是其中一个,每个月1.2元。气的我同学经常叨咕“一块二买个资本家帽子戴”。
1952年冬,抗美援朝如火如荼。国家在这个厂订了一批黄布赶制棉衣。工人们加班加点提前完成任务。国家付清费用后又给了一笔钱,作为对工人加班加点的奖励。这七个资本家将这笔费用偷偷的私分了。我父亲到市工会开会就知道了此事。回厂后组织工人同资本家展开斗争。他是一面组织生产,一面将七个资本家看管起来。有人报告市公安局,公安局连夜抓我父亲审查。后来在市总工会干预下将我父亲放出,并纠正此事。七个资本家把钱退回,分给了加班工人。事后,七个资本家不干了,说我们投资开工厂让工人说算了。逼我父亲辞职。父亲在家待了两年多。那时我父母己结婚,母亲在国营农场工作挣工资维持生活,我父亲有时在外面做零工,还有原厂工人们经常凑钱帮助我父母。到了1955年,工厂锅炉带动的机器出现故障,找了好多人好多单位都修不好,停工己经两个月了。有提出找我父亲来修。我父亲在锅炉边弄了两天一夜,修好了机器。故此,资本家同意我父亲复职,行业工会又恢复我父亲工会组织委员。1957年底,我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工厂公私合营后,生产规模进一步扩大。此时厂成立技术科,任命我父亲为第一任科长。我父亲回家说,别的厂技术科长都是高中生大学生,而我大字不识一个。
文革时期我父亲因是技术科长被定为走资派,又因小时候当过国民党兵被说成是国民党残渣余孽。直到1975年因朝鲜派留学生到厂实习,纺织部指定由我父亲接待负责。我父亲以副总工程师名义做此事。朝方带队的是朝鲜纺织厅一名技术负责人(在苏联留学毕业),来厂时纺织部领导介绍我父亲时告诉人家是文盲,对方很好奇,一个文盲当技术科长很少见。双方在技术交流时提了很多问题,我父亲全都对答如流,最后没有可问的事项了,他突然指着头顶上日光灯管问:“这盏灯你们用多长时间更换?”我父亲随口答道:“4000小时。”
文革结束后我父亲担任厂动力科科长,不再担任技术科长。此时我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,技术科长这个位置还是该由大学毕业的人来做。我虽说能解决技术问题,但在工厂技术发展上我是跟不上,谁让我是大老粗来着?
最终我父亲在动力科长岗位上退休。退休仅一年就因患肺癌转移去逝。去逝前他向我讲了这样一件事,工厂要上布匹染整项目,当时没有化验设施,他与工人们为检验染料配比,只能是从染缸里舀出点用舌头舔一下,尝尝味道再吐掉,许多染料是剧毒的。因此他对自己能患癌症是有长期思想准备的。一方面我奶奶家族有这个基因遗传,另一方面他的职业行为所决定。后来我走访父亲的老工友,据介绍他们那一代人大多数都患癌症。这些人都知道会患这种病,但是为了新中国纺织行业发展,他们豁出去了!